第二百章 人为草木

　　三个徒弟此刻跟在徐默身后，见这诡异药田也是目瞪口呆。
　　之前徐默说那樵夫爷孙三代害了上千人，但那只是他们一家三代，而实际上帮着这里诡异药仙做事的，远不止他们这一家。
　　所以受害者，简直难以计数。
　　就说这药田，光是能看到的，在土里种着的人就得有千数，死了的，还活着的，腐烂的，风干的，都有。
　　此外，这山谷当中还是有雾，而这雾中，隐有药味。
　　一开始还觉得这药香不错，沁人心脾，但此刻，只想屏住呼吸，隔绝这一股气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视觉影响了嗅觉，反正从貌似清新的药香中，隐约有一股腐气。
　　槐缘慧这时向药田仔细看，然后迈步走过去，踏入药田当中。
　　徐默没有阻拦。
　　槐缘慧十分稳重，乃是他这几个徒弟里，最为稳持的一个。
　　此刻有这般动作，必然是有什么发现。
　　便见他在田中蹲下，伸手拨土。
　　拨了两下，然后看到下面的东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徐默也过去看。
　　发现拨开的土坑下面，是一张人脸。
　　或者说，埋着一具尸体。
　　不是因为槐缘慧运气好，随便拨开一片土就发现了下面的尸体，而是因为整个药田下面，埋的都是尸体。
　　应该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也对。
　　应该是被当成了养料。
　　“不知诸位道友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那边响起来。
　　徐默看去。
　　便见一白发老者头戴斗笠，从田间走来，看外貌，便如一个常年生活在山中，靠耕种为生的老农。
　　可如果种的是这种田地，那这老农必然不是善茬儿。
　　徐默没搭话，仔细观察。
　　他之前也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是不是达到仙人境界的诡异之物，现在来看，显然还差很多。
　　真要论修为，可能都不及相婴。
　　怎么说相婴也是修炼了六百年的大妖。
　　一开始徐默以为此处所谓药仙，也是一个妖邪，但此刻见着才知道并不是。
　　对方也是人。
　　修仙者。
　　这时候这老头已经走到近前。
　　对方看了看玄山君和槐缘慧，又看向徐默：“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我姓徐！”
　　“哦，徐道友，不知来这莨菪山有何贵干？”
　　“听闻山中隐居药仙，特来拜访。”
　　“呵呵，药仙之名愧不敢当，只是住不惯凡尘闹市，又不想惊扰旁人，这才入山隐居，闲来无事，种种草药炼炼丹，悠然自得而已。”
　　还挺谦虚。
　　徐默心说，你这田里得埋了几千号人，这也叫悠然自得？
　　你要是认了真，还不得埋几万，几十万？
　　不过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先聊聊呗，看这老头，目前还是表现的颇为和善，目光中，也没有露出邪念。
　　若有，那下一个被埋进土里的，就是这老头自己。
　　“这莨菪山并不出名，平日里，也少有客人到访，今日道友前来，可随我去喝口茶，歇歇脚。”
　　“如此，便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
　　老头引着徐默等人一路走到那草庐当中。
　　林九渊持剑跟在徐默身后，玄山君和槐缘慧没进去，站在屋外。
　　一会儿如果动起手来，也能防止这老头逃走。
　　几人已经心意相通，配合默契。
　　就不说林九渊了，便是玄山君和槐缘慧，也觉得这里的老头诡异危险，就一个事儿，它们两个加起来吃的人，估摸都没有此刻田里能看到的死人多。
　　更不用说，还有土里埋着的。
　　草庐内，老头忙前忙后，洗杯泡茶。
　　这茶，是药茶，徐默只是闻了闻。
　　没喝！
　　茶中怨气流转，可想而知这药茶也是从那死人田里种出来的。
　　“不知徐道友从何而来，又准备去向何方？”老头问。
　　徐默道：“我自藏王山出山至今，游历天下，正准备前往昆州，见识见识正乾教诸多高人。”
　　“呵呵，巧了，巧了，老朽我便是正乾教中人，道号孤云子。”
　　徐默一听，心说这还真巧。
　　孤云子。
　　孤云，意为孤独、飘零，云表出尘，飘逸，入仙，道号是不错。
　　就是人，有点诡异。
　　“道友，这茶不错的，尝尝啊？”孤云子看徐默不喝茶，这时候说了一句，看他表情，似乎在说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喝，简直暴遣天物。
　　“我知道友所虑，不少修仙之人心怀鬼胎，善残害同道，我对此不屑一顾，更深恶痛绝，绝做不出下毒害人的事情，道友若不信……”
　　说着，孤云子伸手取过徐默面前茶杯，一饮而尽。
　　表示确实没有下毒。
　　问题是，徐默也不是怕他下毒啊。
　　这满是怨气的茶，徐默不想喝，也喝不惯。
　　这时候，徐默索性直说了。
　　“我观外面药田，尸骸众多……”
　　“不错，此乃养田之法！”
　　“用人养田？”
　　“人？”孤云子颇为惊奇，反问：“哪有人？”
　　徐默乐了，这外面那么多尸骸，孤云子是瞎了还是故意装糊涂，看不见吗？
　　于是指着外面：“那些，莫非是草木？”
　　而接下来，孤云子的反应，让徐默感觉诡异到极点。
　　便见对方愣了愣，然后一脸正色：“那些，不就是草木吗？”
　　“草木？人是草木？”
　　“道友说笑了，在咱们道门眼中，那些又哪里算是人？不得法者，不悟性者，不修神通者，自然都是草木，凡为草木，法泽苍生，此乃正乾大道也！”
　　徐默自从参悟人道乾坤，对‘道’的理解，尤其是这个世界的‘道’，已经是极为高深。此刻孤云子这么一说，徐默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意思。
　　在孤云子眼里，只有修法者，也就是自己，或者现在的林九渊等，才算是‘人’。
　　世俗中那些凡尘俗子在孤云子眼里，根本就不是人。
　　没有资格。
　　只是草木一般的东西。
　　这还不是对方故意搞神秘，玩残忍，人家是真这么觉得。
　　这就是心境。
　　徐默对‘心境’有很多体会，所以明白孤云子的想法。
　　人如草木，自然可以随意埋入田地，滋养泥土，用来种植灵草灵药。
　　和庄稼汉用大粪当养料，是一个意思。
　　只有修了法，悟了某种境界，学会神通者，在孤云子眼中，才算是真正的‘人’，除此之外，和猪狗草木无异。
　　而接下来交谈，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孤云子还真挺坦荡，也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于，还送给徐默一盒丹药。
　　说，这丹药来之不易，乃是用十种灵草，十种灵药制成，可增进修为，凝神稳念，尤其是修炼时若出了岔子，导致思绪混乱，见了幻觉，吃这玩意儿有效。
　　能看得出来，孤云子这人没有恶意，是正经交朋友，甚至于，抛开孤云子那异于常人的‘三观’，对方竟然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待人真诚！
　　谦逊有礼！
　　当然，这种谦逊和品德，只限于孤云子眼中和他是同类的徐默和林九渊。
　　若是一个凡人来，只会被孤云子种到田里。
　　很古怪的一个人。
　　徐默按下心中一些对异类的排斥，开始和对方认真探讨起来。
　　要知道徐默也研究了《人丹秘术木、玉三篇》，所以对于人丹秘术，了解不少。
　　孤云子道：“《人丹秘术》之法，还是过于浅薄了，血、玉、木一共九篇，在我看来，就木三篇可取，我所修也是木三篇！”
　　也对，就看田里那么多灵草灵药，便知道孤云子精于此道。
　　“原来徐道友也喜欢木三篇，那太好了，实不相瞒啊，我离开正乾宫独居于此，就是因为他们喜欢血三篇，玉三篇，唯独我喜欢木三篇，道不同，所以一气之下出走，独居于此。本以为难寻知己，没想到今日，居然让我遇到了徐道友。”
　　那意思，是把徐默当成了知己。
　　这一点，徐默有一些意外。他和孤云子交流，是存了很强的戒备心，而且对孤云子这个人有偏见。
　　实际上徐默对这个世界的修仙者，大都是有偏见的。
　　就说这个孤云子的药田，怎么看，那都是邪异中的邪异，变态中的变态才能搞出来的东西。
　　可这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有趣。
　　实际接触之后，徐默发现孤云子对自己倒是颇为诚心，能感觉出来，对方是在真心交朋友。
　　其本人也不是变态，谈吐之间，并无出格之举。
　　本质上说，孤云子所秉承的‘人为草木’的境界，和自己‘人道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特殊的心境，一种状态。
　　有趣的事情就在这里，通过交流，他们居然有很多共同之处，很聊得来。
　　“徐道友，你方才所讲，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我深以为然，只是其中有一些细节，有不同的看法。”
　　“孤云道友可细细道来！”
　　“好，你对人的认知，与我稍有不同，这草木之人，不是真人，只有你我这等，才算是。”
　　“那何谓真人？”
　　“修法明心，神通盖世……”
　　“是否有些片面？”
　　“不，一点都不片面，试问徐道友，人，若无立世之能，自保之力，那和猪狗蝼蚁草木等物，又有何差别？”
　　“难以自保，便不配存于世？”
　　“非也，只是，不配为人也，便如草木猪狗，可随意践踏，可任意屠戮。”
　　“……”徐默一时无言以对。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不修法者，不通天地之理，与你我同道者，境界有差。”
　　徐默这时候突然意识到，这货，有可能还是一个ZZ主义者。
　　再次确认，孤云子对自己没有恶意。
　　相反，诚意十足。
　　那是真把徐默当成知己。
　　这会儿已经开始聊起关于《人丹秘术》更深一层的理解。
　　“我以为，天下仙法，殊途同归，探其源头，只讲究两个字。”
　　“哪两个字？”
　　“夺灵，所以方才徐道友你那一句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简直是妙不可言，一句话，道尽修炼之根本。这么多法门，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了夺灵？”
　　徐默一想，对方所讲，是有道理的。
　　草木靠阳光，水和泥土中的养分存活，野兽有的食草，有的食肉，都是为了获取养分，供给自身。
　　修仙，就是一种可以数倍，数十倍乃至数百倍于同类速度吞噬养分，以此壮大自身。
　　“人丹秘术木三篇中的精髓，便是以牲为木，培育灵草，再提炼为丹……”
　　徐默这时候打断，道：“若是那些野生的寻常灵草，莫非便不可炼丹了？”
　　“也可，不过药效，那是差了太多太多，且，道友以为，那些野生的灵草下，就没有冤魂亡骨了？”
　　孤云子这话，也有道理。
　　但有道理归有道理，徐默倒不会被这番言论说动。
　　从刚才开始，便是孤云子讲述他的想法，而且这套理论之完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要修仙，就要夺灵，要夺灵，那吃人炼丹，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似乎，只要你修仙，就必须要走这一条路，无论怎么饶都绕不开。
　　孤云子不愧是正乾教的高手，探讨修炼理论是有一套的。
　　不过现在，徐默打算说一点不一样的。
　　也是他参悟人道乾坤后，所悟出的一些道理，其中一些，足以反驳对方。
　　“孤云道友，可曾听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
　　“倒是未曾听过，但其中道理，我能听懂。”孤云子也是聪明之人，悟性极高，徐默只是一句话，他就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此刻，面色是相当严肃。
　　“那便好，孤云道友，如今天下法修推崇《人丹秘术》、《三牲归一》之类法门，在徐某看来，便是饥不择食之举。与之相反的，还有四个字，叫做‘宁缺毋滥’！”
　　孤云子仔细品味，若有所思。
　　徐默又道：“我当孤云道友为朋友，才会这么说。姑且不说妖邪，你我皆是人，也非天生就会修法，还不是后天机缘巧合才踏入此道，那在此之前，莫非也是草木？”
　　孤云子思索、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