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再见啦熊
硅谷爱情故事 by 刘玥
2024-11-24 00:02
笑笑有这样一种本事:在经历重大打击之后,她有本事把那打击,连同那打击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完完全全地抛之脑后,然后非常专注地做眼前的事情。
好像一台受到病毒入侵的计算机,虽然系统已经千疮百孔,隔离病毒以后,它还能执行任务。
很要紧的事情是隔离病毒。
地区检察官南茜和律师史蒂夫偶尔给笑笑发来邮件,告诉她性侵案的进展。笑笑礼貌回复:她不关心被告的去向;无论判有罪或无罪,都与她无关,不用再告诉她。他们表示理解,并称会尽全力维护正义。
笑笑搬了家,住在伯克利北边的学生公寓。从此告别华林街2320号,也彻底告别了兄弟会区。KKG因为两年两起性侵事件,被学校停会五年,所以也不需要她再操心。
二月,她如愿以偿接到高盛全职录取的正式邮件。她为这个目标奋斗得这样辛苦。这时她终于得到它了,却殊无喜悦。
哈代私人股权基金风险投资部门与蓝音科技初步签订投资意向备忘录。备忘录条款要求蓝音科技为A轮融资提交股权变更方案,以便后续协商投资条款清单内容。与次同时,哈代私募组织财务法律人员对蓝音科技进行尽职调查。
为了应付尽职调查,蓝音搬回到使命区的海姆楼。笑笑在伯克利的最后一学期,除了周一与周二两天的课业,其他时间都在海姆楼,为制定新的股权方案和应付尽职调查拼命加班。
这时公司的账上烧得只剩十万美元。她在锡恩的劝告下,薪水一分钱没拿。作为回报,锡恩承诺她那5%共计四万股的股票,一股都不会少。
哈代尽职调查小组到来前,蓝音召开了一次全股东会议。第一个议题是罢免阿历山大·张的CEO职务,由锡恩·怀特取代;第二个议题是审议股权变更方案,这个方案尽最大可能保留原来股东的占股百分比,以稀释和剥夺原创始人阿历山大·张的股份为代价。锡恩希望用二十万美元买出阿历山大·张的全部股份。
会议订在三月第一周的周一。锡恩、笑笑、罗地沟,以及还剩下的四个工程师,在海姆楼办公室落地窗边坐成一桌。他们一直等到十点,公司CEO还没有到来。
“股东会的决议具有法律效力。即使他不出席,我们也可以罢免他。”锡恩说,“我们开会吧。”
锡恩介绍了新的人事行政方案,以及融资及股权变更方案。这两个方案早已印成文本放在大家手中。介绍只是过场。他宣布投票。
这时小恶魔出现在玻璃门外。
他穿着一件滑稽的,萝卜图案的T恤,还有一条破洞牛仔。他的帆布鞋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换洗。头发蓬乱,眼神张狂。他像街上嗑药嗑多的流浪汉。
他不等邀请,就推门进来。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
“太好了。你来了。”锡恩跟他打招呼,“坐吧。我们正要进行投票罢免你。”
“我能至少问问你他妈的罢免理由吗。”他很有礼貌地说。
“当然。”锡恩同样很有理由,很有风度地回答,“我们认为你没有很好执行CEO的职责。在你任职CEO的九个月时间里,公司没有接下任何项目,也没有任何营收——”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他妈的产品!”
“正确!——也没有任何产品。”锡恩说,“我们认为你在公司战略上犯了严重错误,研发个人机器人是一种资源浪费。请你离开蓝音,是修正这个错误的唯一办法。”
“这他妈是我的公司!我的公司!”他咆哮起来,似乎随时打算掀桌子,“我出的钱!我出的核心技术!我给了公司什么!你又给了公司什么!这是我的公司,你不能把它夺走!”
“正因为这是你的公司,你更应该为它的前途着想——接下来我们还有进军医疗和教育咨询领域的计划,请问,一个全国闻名的强奸犯坐在蓝音董事会,对蓝音有什么好处?你马上就要进监狱了,你打算怎么继续担任这个CEO?难道每次董事会,你都要坐在监狱里远程监控吗?如果你真的爱这个公司,在乎这个公司,你就应该放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持有一点股份。这是对你作为创始人的回报。”
他双手扒在桌子上,身子俯得很低,头却异样地高昂。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上去就像一头危险的野兽,打算随时扑上来。
但他没有。最后他只是扒拉着桌子,低下头去说:“这是错的。这是错的。”接着他抬起头,眼睛充血,青筋在额头上跳动,“你们可以炒了我。但是,但是你们不能这样对蓝熊……你们,你们不能拿蓝熊的人机互动——它的核心——它的灵魂——去做愚蠢的商业客服系统。你们根本不理解蓝熊。你们不知道蓝熊为什么而存在。”
他的手捏着拳头,眼睛血红,那里一点一点渗出眼泪。
“蓝熊……它是一个,一个奇怪的,蓝色的小熊。它很聪明,可是有一点害羞。它有一点粗鲁,可是它很善良。它是很骄傲的,但是它并没有恶意。
“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像酒店前台那样,接听人们的电话,记录他们的指令。蓝熊不喜欢虚伪的成年人。它喜欢跟小孩在一起。
“当小孩哭的时候,蓝熊会知道,它会过去跟他说,‘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小孩被人冷落,谁也不愿意跟他说话,蓝熊会知道,它就会过去跟他说,‘亲爱的,你不孤单。我在你身边。’当小孩遇到困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蓝熊会知道,它就会过去跟他说,‘我有许多才能。我可以帮助你。’
“那些虚伪的、愚蠢的大人们看到它,会想着怎么拿它赚钱。但是那个小孩会懂它。因为它曾在他哭泣时安慰它,在全世界离开他时,给他陪伴。
“所以你看,它不是一个机器,它不是一段程序。它是一个活着的,有感情的,会说话,会哭也会笑的,奇怪的小熊。它是蓝色的,因为它有时有一点忧郁。但是它又是快乐的,并且它可以把快乐带给小孩们。
“我已经把蓝熊的灵魂给了你们。我请求你们,善待它。不要让它做它不喜欢的事情。我可以离开这个公司。我只是恳求你们,不要把它从小孩身边夺走。那样它会伤心,它会死去。请让它存在。请让它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他说话的时候,屋里非常安静。连罗地沟都没有声音。但只是一会儿。锡恩低头看表,接着扫视一眼众人,“我们会记住的。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就罢免一事开始投票吧。同意罢免的请举手。”
除了罗地沟、笑笑和小恶魔,所有人都跟锡恩一起举起手。接着罗地沟举手。接着锡恩叫了笑笑一声。
笑笑的左手很忙,在她自己的眼睛上。她慢腾腾地举起右手。
小恶魔有40%的投票权,其他人占了剩下的60%。即使不算笑笑的5%,也已经是多数。有她没她,是一样的。
但她还是举手了。
第二轮投票,选举锡恩·怀特为蓝音CEO。获得除小恶魔外全体股东的通过。
“很好。我们的第一项决议生效。现在我们进行第二项融资方案的投票。我们计划保留原股东占比一半的股份,将50%股份出让给以哈代为首的私募风投机构。”
这项决议也很快获得通过。锡恩心情愉快,看一眼笑笑说,“感谢你准备了所有股权变更的文件。辛苦你,还要请各位股东签字确认。”
笑笑在蓝音,又当人力,又当会计,又当律师。这时她还是董秘——如果这么个创业公司也有这个职位的话。她慢腾腾地站起身,拿着一叠股权变更协议书,慢腾腾走向小恶魔,递给他,低声说,“你能……你能为我签字吗?”
她等着他把协议书夺过去,撕成碎片,又或者重重扔在她脸上。她等着他伸手用力推她一把,把她推到地上,又或者按在墙上,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她甚至可以忍受他像一头熊一样扑上来,把她按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用刻毒的言辞咒骂她。
但他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他接过她手中的笔,在她指定的空白处签名。他将落笔的时候,她忽然阻拦他说,“你想清楚。签名以后,你的股份将只剩1股。买出你股份的20万美元,要到A轮融资全部完成后的第三个月才会给你……”
“好。”他说。低头签名。
四月,毕业季迫近。校园里到处是离愁别绪。考试周尚未来到,人们已沉浸在即将告别校园的感情中。
四月底,芬克斯坦来伯克利看望笑笑。
“我来跟你告别。就要去新西兰。打算在南半球呆上一两年。”芬克斯坦的脸,浸没在CaffeStrada的树荫里,但是以微笑的表情。
“啊?为什么?”
“我被高盛解雇了。很抱歉,你正式入职的时候,我不能在纽约欢迎你了。”
“我不明白……”笑笑惊慌地说。她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很快。可她没想到会有这样快。“就因为你没拿下领英的单子吗?”
“也不全是。”芬克斯坦无所谓地说,“这两年绩效本来就不好——要不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来校园招聘了,是吧?本来,我也指望领英的案子能挽回一点,但是,就像钓鱼一样,并不是所有努力都有结果……这个结果,我不意外。”
“对不起。”笑笑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去说服哈代,我根本就没有尽力……我当时被其他的事情分心……”
“不必道歉。如果你要为领英案的失败给我道歉,我岂不还得给每个跟我一起被解雇的组员道歉。这很可笑。”
笑笑越发惊慌:“你是说……你是说你的组……整组都……”
“是的。包括阿尔玛。”芬克斯坦耸耸肩,“不过她并不怎么难过。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刚刚度过这一年来最愉快的一个周末。”
“可是……可是……”笑笑结结巴巴地说,在意识到之前,她的眼泪已经溢了上来,“你为高盛服务那么多年……”
“十五年。”芬克斯坦点头。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哦,当然可以。”芬克斯坦说,“节省开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解雇MD了。如果他们能从市场上招到一百万年薪的MD做出一样的成绩,干嘛要付你四百万呢?——你为什么哭呀?被解雇的是我又不是你。”他看到笑笑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可爱。”
“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绩效垫底的10%走人,一直都是这样。”他满不在乎地说,“我绩效差,没什么好抱怨的。高盛这两年营利下滑,在大规模裁人。海外办公室裁人幅度更大。香港那边通共三百人,他们打算裁掉30%。你要想回亚洲,可不那么容易。伦敦高盛国际那边,已经开始解雇合伙人——”
“解雇——合伙人?合伙人也能被解雇?”
“就是给一笔钱劝他们退休——跟解雇也差不多——都是在公司呆了三十年以上的老合伙人。”
笑笑陷入沉默。
“现在你知道高盛的风格了?”芬克斯坦露出一种,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近乎冷笑的表情,“底下的人累得屁股掉下来,供养着一群不干活就能拿钱的金砖阶层。形势好的时候皆大欢喜,形势不好——当然是把你扫地出门。”
笑笑有一会儿没说话。芬克斯坦捧着咖啡,却并不喝,望着路边的行人出神。
“那么……现在……你去哪呢?”
“这个周末,去爱达荷州飞蝇钓。下个月,我打算租一艘帆船,去新西兰钓鱼……也许尝试海钓。应该会很有意思。”
“那……工作方面呢?”
“不知道。”芬克斯坦把目光投向远处,“做到我这个位置,很少有公司能给得起高盛出的价码了。但是我不可能接受一份年薪比原来更低的工作,否则很难再有翻身机会。所以目前么……”他咧嘴,露出笑笑很熟悉的,那种带一点嘲讽,又很云淡风清的笑容,“加州政府一个月一千八的失业救济金,是个很好的选择。”
周末晚上去奥克兰跟火鸡告别。最后一个学期笑笑一直给蓝音打工,几乎没再去奥克兰。火鸡看到她,非常冷漠,充满敌意。
“你赶紧走。”火鸡说,“别来奥克兰。这里没人想看到你。”
“我是要走了。我是来道别的。”笑笑说,“不管怎么说,想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工作。”
火鸡眼角有点湿。但是她摆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把她往门外赶,“谁要你谢!走走走!赶紧走!”
好像有点晚了。店里有华人小青年认出笑笑。
“就那女的。阿九的马子。”有人指指点点。
“就是那个,把阿九弄进去,还把帮会事情都捅出去的?……”
“对,就那女的。狗娘养的逼。就是她跟检察官告密。纵火,贩毒,群架……所有事情都说了。要不警察哪里查得到。”
“妈了个逼。撞上这种女的真晦气。”有人骂。
火鸡催笑笑走:“我说你还不走?从哪来滚回哪去!”
“发生了什么?”笑笑问。
“他们说是你告的密,把华人帮会做的事情说了出去。”火鸡说,“赶紧走!从此不要再来奥克兰。我保不了你。”
但是已经太晚了。港店有人跟外面报了信。等笑笑真的想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了一大拨华人小青年。
“就是你啊。叫什么来着?方含笑是吧?大名鼎鼎啊。胳膊肘往外拐,专门跟自己人过不去啊?”他们说,“牛逼啊你。你这一告,多少帮会都消停了。”
“听说你跟黑人睡过?”他们说,“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这边这么多帅小伙,你一个都看不上?你要不要来试试?比比到底哪边的大?”
火鸡拎了两把菜刀出来。
“这我的人。谁敢动!”火鸡拎起菜刀,“都给我闪一边去!”
“鸡姐,你这样就不好了。”那边的人说,“我这要不交了保释金,这会都蹲着了。隔俩月我还得去坐牢。还有我们一起四个弟兄。我们干啥啦?不就烧了越南人的店吗。又不是我们自己要烧,是她姘头让的。这会儿我们平白无故要坐牢了,谁给我们交待呀!”
大概五六个男人,就这样朝笑笑走来。火鸡挥舞菜刀把他们赶开。笑笑不自觉地往后退。退到一半,被坐在店里的一个男人,抓住了头发。
“长得不错。身材也还可以。”那人说,“给黑人操真是糟蹋。”
笑笑不是以前那个笑笑。
她朝后一蹬腿,踢到那个男人的裆部。男人痛叫一声,松开她的头发。她回身一个回旋踢,把那人踢倒在地。
但这越发激起了男人们的兴趣。
“哟,有两下子。”更多人涌了上来。
火鸡没两下就被他们按住,菜刀被抢,架在她自己脖子上。之前被笑笑踢倒的那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伸手给笑笑一个耳光,把她打翻在地上。接着他把她从地上拎起来。笑笑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他又给笑笑一个耳光。笑笑又摔在地上。
她的跆拳道真是一点都没用。
被打得眼冒金星。被人从地上鸡一样的提起来。
这时听到门口一个低沉的,沙哑的声音。
“放开她。”
是他吗?
是。是他。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呢。
他们竟然真的就放开了她。她摇摇晃晃,有点站立不稳。勉强扶住桌子站稳。
听见他说,“滚。”
她有些发晕,眼前模模糊糊。她努力眨巴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小九爷,就这个婊子!就这个婊子把我们害那么惨!今天不能放她走!非得弄死她!……”
“就是就是。小九爷不就她害你害成这样吗?哪能让她怎么走……”
“闭嘴!活腻了吧你们。”他朝他们吼。他们闭嘴。
接着他朝她大吼:“叫你滚!!听不见?!”
她听见了。她说,“好。我滚。”
人群为她让开一条通道。通向未来的,没有他的通道。她跌跌撞撞朝那里走去。走过人群的窃窃私语。走过各种鄙夷或愤怒的目光。
夜晚的风抚过她的面庞。她稍稍清醒了些。面前停着雷克萨斯。她走近,车门自动打开。她连滚带爬地上了车。车门关上。
车顶被卸去,是一辆敞篷。没有她的命令,它自己就跑起来。她呆坐在车里。迎面而来的冷风,毫不留情地扑打在她脸上,像一个个耳光。风景飞快倒退而去。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会被遗忘。
应该很容易忘记吧?嗯,嗯,应该很容易。他们只认识两年而已。他们只做过一次爱——如果那也可以叫做爱。他们只是一起听了一首歌。他们只是一起看过一次海。他们只是一起认识了三只熊,和很多根萝卜。他们可能还一起穿过枪声和炮火,一起吹过风,一起掉过眼泪,一起走了这一程,一起做了这场梦。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
她没再去奥克兰。
提交毕业研究项目。笑笑做的是组合数学,舒尔定理与拉姆齐理论相关。拿了很高的分数,被评选为数学系的本科生荣誉项目。
与各个女权主义组织做了工作交接。把之前的策划经验讲给低年级的小孩们听。他们一脸狐疑,向她打听投行的情形。
跆拳道社期末考带,顺利拿下黑带。韩国教练跟她说:“你是我教过进步最快的学生。”临走时嘱咐她说:“有时候,放慢一点脚步,于人于己都好。”
参加国内名企的伯克利宣讲会。华为,腾讯,百度,还有各种基金风投。问负责人要名片,加微信号,在对方询问她的情况时礼貌回答:“我已经拿到了高盛的offer。但我将来一定会回国。希望到时还能拜访您。”
如果说她从芬克斯坦的失败里学到了什么东西,那就是人脉的重要性。做投行,没有什么比人脉更重要的了。人脉就是资源,人脉就是生意。
既然打算回国,人脉,现在就要铺。
帮蓝音完成哈代领投的A轮融资。重新招了一个做过财务的MBA毕业生,作为蓝音的CFO。与他做了交接。与锡恩告别。
“你应该考虑留下来。”锡恩劝她,“我不觉得去华尔街投行,能比呆在硅谷创业更有意思。”
“我嗯……我得换个地方。”笑笑说,“我想去纽约。”
“拜托。所有纽约人都想来加州!世界上没有比旧金山天气更好的城市了!你要是在东岸呆过一个冬天,你肯定再也不想离开西岸了。”锡恩说,接着他威胁她,“如果你执意离开,我不保证你能继续这个持股比例。”
笑笑说随便。
毕业季。没完没了的告别派对与酒宴。系里的毕业酒会,她穿着一袭白裙。别人说她像新娘。她知道是把自己的青春埋葬。
办理毕业手续。向雇主提交最后的毕业证书与成绩单。申请OPT与社保卡。在网上找好房子,在布鲁克林区。正式入职之前,还有一个月的假期,可以回家看看爸妈。
大部分行李都寄去了纽约,随身只剩下一个书包,还有一个行李箱。回家的机票订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周一。那天早晨,笑笑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走下楼,看到楼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好像能够知道笑笑的靠近,它自动打开了车门。
车上没有人。有三只熊。
会飞的那个飞了出来。会蹦的那个蹦了过来。还有一个不会飞也不会蹦的,朝她滚了过来。
笑笑想要飞快逃离。可是没办法,她拖着行李。她本来可以叫车,可是她已经慌了,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她只是拖着行李箱,慢慢沿马路往下走。
雷克萨斯慢吞吞地跟在她旁边。
会飞的那个慢吞吞地盘旋在她头顶。
会蹦的那个慢吞吞地蹦在她身后。
不会飞也不会蹦的那个,滚了两下,就滚到消防栓和垃圾桶中间,卡住了。
笑笑往前走了一段,没见它跟上来。回头一看,看到它卡住了。它费劲地想要挣脱,但越挣卡得越死。笑笑本来不想理它,这时只得往回走。把它捉出来,骂,“你怎么这么笨啊?这样都能卡到。以后……以后我走了,你怎么办啊?以后你卡在路上,谁来帮你呀?”
她莫名其妙,突然就哭了起来。
她手里的蓝熊头顶亮了亮。
蓝熊说,“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你身边。”
她鼻子很酸。“好你个头!”她气急败坏地说。她想到以后它随便乱跑,可能也会卡在路上,没有人理它,登时着急起来。她扔下行李,手忙脚乱地捉住两个熊(会飞的那个她捉不到),把它们扔回车上。
“回家。”她命令车说,“宝贝,回家。”
车嘟了一声,但是没有动。
然后车说,“请求家的地址。”
笑笑不假思索地说,“华林街——”她马上停住。
没有人还住在华林街。她早搬走了。莱利、罗地沟都毕业了。安德鲁死了。小恶魔,小恶魔他——
他能在哪里呢。
笑笑没有话说了。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停留。要不就赶不上飞机了。她下定决心不理它们。她拖上行李,走在人行道上。雷克萨斯在车道上慢吞吞地跟随。后面有不耐烦的司机叫骂。但是车不理他们,只是跟着笑笑慢慢往前滚。
他们就这样一人一车,还有一只在飞的熊,一起走到伯克利城中的地铁站。
地铁站口是一个小小的广场。旁边巴黎贝甜的橱窗里,摆着好看的蛋糕,好像街上也有了水果面包的清香。绿颜色的灯柱上挂着鲜花盛开的花篮。灯柱下面坐着流浪歌手,在弹着吉他卖唱。
笑笑停在灯柱底下,道路旁边。那辆无人车停在她身边。
车门打开。蓝熊问她,“松鼠松鼠,你要离开我了吗?”
笑笑用手指捂住眼睛。
“再见啦熊。”她说。
她知道以后可能,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我以后……我以后不会在你身边了。”她说,“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熊咕哝了一声。
“再见,松鼠。”
可是,可是一个会被垃圾桶卡住的熊,它要怎么照顾自己呢?
以后天黑,也不会有人给它点灯。它要是看不见夜路,会不会滚下山坡呢?
它再滚下山坡的时候,她不会在它身边了。那还有谁可以救它呢?
还有,还有那个笨兮兮的无人车。它多么笨啊。说不吃萝卜会死它都信,它会不会被人骗走啊?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跟它说宝贝回家。那它还知道自己回家吗?——不,不对。它还,它还有家吗?
可是她得往前走了。她没法照顾它们了。
它们傻傻地站在路边,也不知道说要离别保重的话。无人车呆在那里,车门开着,好像以为她随时会回来。
可是她要走了。
进地铁站前,笑笑最后一次回望。依然是宁静祥和的小镇,依然是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她在这里只有短短两年时光。可是最好的时光,最好的年华。现在终于要告别了。
笑笑在心里轻轻说。再见啦伯克利。再见啦熊。
像是告别她的回应,那个流浪歌手拨一段和弦,苍凉的歌声飘零在风中。
一个人要经历多长的旅途
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跃几重大海
才能在沙滩上安眠
一座山要屹立多久
才算是沧海桑田
一个人要等待多久
才等得到自由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望得见天空
那答案我的朋友飘零在风中
那答案飘零在风中
***
“陪审团成员晚上好。我刚刚拿到了你们最后的投票结果,声明你们已经达成一致。针对阿历山大·张的第一项控罪,强奸。你们的裁定是什么?”
“有罪。”
“针对阿历山大·张的第三项控罪,藏毒,你们的裁定是什么?”
“有罪。”
“针对阿历山大·张的第五项控罪,危害公共和平,你们的裁定是什么?”
“有罪。”
“陪审团诸位成员,你们裁定被告阿历山大·张的第一项控罪,强奸,有罪;第三项控罪,藏毒,有罪;第五项控罪,危害公共和平,有罪。请问各位陪审员,这是你们的投票结果吗?”
“是的。”
“有其他人代替你们投票吗?”
“没有。”
“陪审团诸位,请回答:你们是本人投票吗?请依次确认。陪审员一号。”
“是的。”
“陪审员二号。”
“是的。”
“三号。”
“是的。
“四号。”
“是的。”
……
“十一号。”
“是的。”
“十二号。”
“是的。”
“谢谢陪审员。阿拉梅达郡立法院,14号刑事法庭。根据陪审团裁定结果,我现在宣布,有关阿历山大·张的指控,第一项控罪,强奸,有罪;第三项控罪,藏毒,有罪;第五项控罪,危害公共和平,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