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聚散

　　任平生往里走了去，经过那假山附近时，又隐隐约约听见玉池有响动传来，立即停下脚步，仔细聆听里面传出的声音，心想不会又是姐姐在胡乱修炼功法吧？要不要过去看看？可万一姐姐又在沐浴怎么办？这回要再撞见，怕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但转念一想，有谁会在半夜洗澡？而且声音不对啊，这是……有人在哭？任平生心中微微一惊，此时不再多想，立刻往假山上爬了去。
　　明月无瑕，投在波光粼粼的池水里，万籁俱寂下，只听“滴”的一声，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惊散了水中月影，和那一张绝美无瑕的脸庞。却是那池边少女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去，滴在了水面。
　　过了好一会儿，水面才又平静下来，重新倒映出天上的明月，和水中那张哭得伤心惨绝的容颜。
　　“姐姐……姐姐！”
　　看见池边哭泣的少女，果然是姐姐，任平生什么也不顾地跑了过去：“姐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打他！”
　　“阿平……”
　　水云烟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心急如焚的少年，眼泪更是一下模糊了视线，任平生见她越哭越厉害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抬起袖子，替她擦眼泪，一边说：“姐姐，你别哭啊！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是哪一宗的？气宗吗？道宗吗？”
　　这一刻，看见姐姐哭得如此伤心，任平生也不知怎么了，不管是谁……不管被废修为也好，被逐出宗门也罢，谁欺负姐姐了，他便要去杀了那人！
　　“阿平……”
　　水云烟忽然一下扑在了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在他肩膀上，温温热热的。
　　任平生呆了一下，感受着此时姐姐温温软软的身子，也慢慢伸出手，轻轻将她抱住了，声音一下轻柔了许多：“姐姐，到底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姐姐放心，我打得过他，我的剑天下第一，从来没有人可以快过我手里的剑……”
　　可水云烟扑在他的肩上，只是止不住的哭泣，哭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究竟是师父的徒儿，还是只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为什么连父亲都要我听师父的话，听师父的安排……”
　　听见这些话，任平生登时心中一颤，他出身王室，自是晓得，往往只有王室里的儿女，才会身不由己，姐姐难道是……
　　“姐姐……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傻瓜……”
　　水云烟慢慢松开他的肩膀，月光下泪中带笑：“你帮不了我的……”
　　“姐姐……”
　　任平生愣住了，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此刻姐姐泪中带笑的样子。
　　“傻瓜，姐姐要走了，以后照顾好自己……这里我已吩咐过，你随时都可以来，路线你已经记得了。”
　　听见此言，任平生顿时如轰雷入耳，只感到全身一热，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急忙拉着她：“姐姐，你要去哪？阿平和你一起去！姐姐去哪，阿平也去哪！有谁欺负姐姐，阿平就替姐姐教训他！这一生一世，阿平都保护姐姐……”
　　反正他也不想再继续留在七玄宗了，便和姐姐一起出去，去浪迹天涯。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原来那种感觉，和两位师姐都不同，两位师姐只是像姐姐一样照顾他，而眼前这位姐姐，却是他一生想保护的人。
　　“傻瓜……”
　　水云烟泪中带笑，看着眼前这一个，仿佛世上最天真的少年。
　　阵阵凉风吹来，让她感觉，有些冷。
　　“抱我一会儿，好吗？阿平……”
　　“好，好……”
　　任平生脑子里一片混乱，讷讷地伸出手，将她抱住了，水池里吹来阵阵凉风，拂过二人的鬓发。
　　水云烟轻轻靠在他的肩上：“阿平，往后你要记住，不要轻易就相信一个人，一入玄门，人心似海，你太单纯……万一那晚，我真是叫了长老来抓你，你怎么办……你会被废了修为，逐出宗门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
　　任平生慢慢将她抱得更紧了：“可我也知道，姐姐不会骗我……我相信，姐姐不会……”
　　“小傻瓜……姐姐的小傻瓜。”
　　水云烟慢慢松开他，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之下，两人四目相对，任平生看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弯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他看见姐姐红红的，湿润的嘴唇，心跳忽然加剧，距离如此之近，能够闻到她口鼻之中传来的清香，这一刻，他只想用力地吻上去。
　　而下一刻，却见水云烟轻轻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一滴眼泪也刚好落在了他嘴角上，甜甜的，咸咸的。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声巨雷在任平生脑子里炸开，使他一下懵住了，整个人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阿平，告诉我，你的真名，好吗……”水云烟轻轻地问他。
　　任平生还愣着不动，水云烟伸出食指，轻轻挡在了他的唇边，然后摇了摇头：“不管你是谁……在姐姐心里，你永远都是阿平。”走时，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姐姐……”
　　最终，任平生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想要追上去，可不知为何，这一刻脚下仿佛绑了千钧巨石，使他动弹不得。
　　阵阵凉风，犹带着花香，还有他嘴角上，那一滴咸咸的，甜甜的眼泪。
　　……
　　这一晚，任平生怎样也别想好好修炼了，第二晚，第三晚……一直到第七晚，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水云烟。
　　姐姐，真的走了吗？
　　接下来的半个月，任平生像是丢了魂魄一样，心里空空荡荡的，每每闭上眼睛，总能看见姐姐那晚泪中带笑的样子：“傻瓜，你帮不了我……”
　　“姐姐……姐姐！”
　　任平生身轻如燕，往云层里飞去，他第一次在白天来到了云中仙境，原来这里如此美……可是，却再也没有姐姐的影子了，即使是白天，这里也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任平生四处找寻，去了云巅，去了芳菲林，去了玉池，最后听见玉池那边的宫殿里，有脚步声响起，他急忙飞了过去。
　　“姐姐！”
　　任平生一路展开轻功，往那座宫殿飞去，可到了里面，那人却不是姐姐，而是一个身穿红衣，腰悬长剑的女子，正在整理一些衣服物事。
　　“什么人？”红儿察觉有人无声无息落至宫中，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位师姐，不要误会！我，我是来找烟儿姐姐的……”任平生忙摇手解释，一边又四处寻找姐姐的身影。
　　“烟儿姐姐？”
　　红儿转过身去，见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看上去呆气十足，看来这少年应该就是郡主走时向她提起的阿平了，说道：“她走了。”
　　任平生心下一沉，小心翼翼问道：“那她可说……何时回来？”
　　红儿又转过身继续整理郡主的物事，片刻后才道：“不会回来了。”
　　任平生心中像是被剑刺了一下，可仍不死心，继续问道：“那，那她……可有说，她去了何处？”
　　任平生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红衣师姐，这次红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又继续俯身整理眼前物事，不理会他了。
　　“师姐，你说啊……”任平生见她不理睬自己，渐渐有些心急了，不觉声音放大了一些。
　　红儿放下手里已经叠好的衣裳，转身看着他：“别想了，那个地方，你一辈子也去不了，好好在这里修炼，等过个三五十年，也能做个传功长老了。”
　　此时仿佛突然有一场雨，冷冷地浇在任平生身上。
　　红儿继续整理物事，等整理完了，抱着出去，发现他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便道：“烟儿姐姐走时说过，往后你可以去芳菲林，但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以后也不要再来这宫殿里了，万一被长老撞见，当成小贼就麻烦了。”说完，抱着一叠衣物，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也不再理会身后的少年。
　　任平生仍然呆呆站在原地，六神无主，芳菲林，芳菲林……姐姐都不在了，自己还去芳菲林做什么？纵使灵气万千，又怎及姐姐眉眼清浅……
　　终究，还是一个少年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任平生仍然每晚都去芳菲林，却已无心修炼，只是在等，只是在想，也许姐姐又回来了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外面有风吹过，树影晃动，他以为是姐姐回来了，立刻跑了出去，然而凄冷的月下，只有满地的树影横斜。
　　经过假山，听见玉池里有声音传出，他匆匆爬上假山，原来只是一阵风，吹起几片树叶，轻轻飘到了水面上。
　　芳菲林外，明月依旧，但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呆呆看着手里的夜明珠，若非这颗夜明珠，他一定以为，这几个月来，都是梦，因为每一次，他的梦都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分不清，究竟梦里那个他，才是真实的他，还是醒来后这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究竟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不觉天已大亮，以往的时候，任平生都是天亮前离开，今晚在这里发了一夜呆，现在下去的话，必然会被修炼谷那些人撞见，因此只能从其他地方下去了。
　　在另外一个叫做天池谷的地方，这里介于修炼谷和云中仙境之间，灵气十分充沛，但资源有限，寻常弟子是没资格来这里的，能来这里的人，都是像夜无月、秦婉儿那样的人，就连卓一凡，目前也都还只能待在修炼谷。
　　任平生只是想抄个近路，怎想冤家路窄，正要出去时，又碰上秦婉儿那些人过来了，还有卓一凡，看样子卓一凡的伤又好了。
　　秦婉儿看见他今日出现在这里，笑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平生本是不想找事，但看秦婉儿身后那群人，估计是没打算让他好好离开了，反问道：“这里是气宗的地方吗？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秦婉儿笑着道：“你难道不知，在天池谷，外宗弟子是没有资格进来的吗？”
　　在她眼里，任平生永远只是一个外宗弟子，哪怕破例来了内宗，同样还是卑贱的外宗弟子。
　　任平生笑了笑，向卓一凡看了眼：“那他呢？”
　　“他？”
　　秦婉儿笑道：“你能和他一样吗？”
　　任平生耸耸肩，往外去了，怎料身后又传来秦婉儿的声音：“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气氛又开始冰冷起来，任平生停下了脚步，微微转过头：“秦姑娘，不要没事找事。”
　　秦婉儿又捂着胸口：“看吧，你又瞪我，你想在这里修炼，我就让你留下来，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好委屈啊……”
　　“呵。”
　　任平生冷笑一声，不想与她纠缠，正要离去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却挡在了他面前，满面凶相：“婉儿师姐看得起你，才让你留在这里修炼，怎么？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任平生抬起头来：“滚开。”
　　“找死！”
　　那人大喝一声，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拳照任平生脸上打来，顿时四面生风，树枝乱飞，这人名叫赵孟，是当初随秦婉儿进来的护卫，一直都想入赘秦家，故而最是巴结秦婉儿，便是秦婉儿让他此时杀了任平生，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砰”的一声，赵孟一拳打来，却让任平生五根手指，一下握住了拳头，但瞧那五根手指金芒阵阵，乃是任家无相神功里的内力化劲，捏得赵孟的拳头咯咯作响，顷刻之间，已是痛得他面目扭曲。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赵孟凝气境七重的修为，怎会如此轻易被制住？后边又有几个冲了上来，任平生将赵孟踢翻在地，然后一脚踩在了他喉咙上，这才把那几个人吓退出去。
　　“秦师姐，救，救我……”
　　赵孟被制住要害，动弹不得，秦婉儿脸上也终于没有了笑容，赵孟是她的人，现在任平生在她面前，已经是完全肆无忌惮了。
　　“今日你敢伤他分毫，我保证，你只要一离开七玄宗，就会死得很难看……”秦婉儿瞪着他，那话里的语气，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任平生淡淡笑道：“算了，秦师姐，就当我今天向你服个软，那天的事也向你道个歉，实在不行谈个条件吧，我放了他，今后你也别来找我的麻烦了，大家就还是同门，彼此尊重，对谁都好。”
　　没有人敢和秦婉儿谈条件，此时在她脸上已经罩起了一层严霜：“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我只要一封书信传出去，立刻就能让你满门被灭……”
　　“是么？好吧……”
　　任平生用力一脚踩下去，“咯吱！”瞬间踩碎了赵孟的喉咙，后者那眼耳口鼻里，俱是鲜血喷出。
　　“既然没得谈，那从现在开始，我就陪你慢慢玩，玩到底……”
　　任平生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可怕，仿佛来自地狱深渊一样，顿时吓得秦婉儿身后那几人仓皇失措，就连卓一凡，都连连往后退了去。
　　“你敢杀他！”
　　秦婉儿目眦欲裂，猛地放出一道剑光朝任平生斩去，这一瞬间，她也动了杀机，但并非赵孟的死，而是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人！
　　“你们做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紧接着只见刚才任平生下来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那女子腰悬长剑，冷若冰霜，使人不敢走近，随着她的到来，气氛更是凝固，就连秦婉儿放出的那把飞剑，都定在了空中。
　　任平生也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杀气，看着那红衣女子走下来，是云中仙境那位红衣师姐……
　　秦婉儿知道这人身份不寻常，只得收回飞剑，狠狠瞪了一眼任平生道：“他杀了我的人！”
　　红儿走过来，往那地上的赵孟看了眼，冷冷道：“我只看见，刚才你们这么多人堵着他，不让他走。”
　　“你什么意思！”
　　秦婉儿一下瞪大了双眼，气急败坏看着她，红儿慢慢走到她面前，依旧是平平静静：“秦婉儿，你是不是觉得，秦家已经强到可以在云澜境肆无忌惮的地步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在七玄宗一手遮天了？”
　　秦婉儿双眼越睁越大，大吼道：“那你呢？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啪！”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红儿重重给了秦婉儿一巴掌，所有人当场愣在原地，一个个目瞪口呆，虽不知这红衣女子是谁，但她连秦婉儿都敢打，想来绝对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