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

马车朝着偏西的艳阳而去，锦绣的风自移开的花窗扑面而来。比起轻柔温润的水乡之风，它们更直接，更干爽，对外乡人，也更无情。
西泠在一张脸被吹僵之前明智转头，前额侧靠上搁在窗棂的手肘，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无声看着坐在对角的男子，直到看成了凝望。
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侧向窗外的风华容姿一转，对她绽放了清浅而温柔的笑容。
“傅姑娘有话想说？”
为何？为何他能在笑的如此温柔近人的同时，又让人有着远隔云端的感觉……
“司徒……”开口，却遭遇阻碍。
秀眉皱起……她该像以前那样直呼他名字？还是称他为少爷？在自己答应老城主成为司徒家总管的是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身份关系就已经定下。只是心中总有不甘……应该是她的本性吧，她知道傅家人有多骄傲。
“傅姑娘叫我名字即可，不必拘礼。”司徒玥琤轻易听懂她的迟疑，笑道。
为何？为何他明明看不见，却又将一切感受的这么清楚明白……如此善解人意，却又如此深沉难懂。
“司徒少爷也很拘礼。”她淡淡撇嘴，终于有机会对他总是“姑娘姑娘”的称呼表达不满。
司徒扬眉，笑意莫名深了些。
“泠儿……”他轻柔启唇，却在她心中投下巨石。
那意味深长的尾音似乎还在耳边轻绕，就见他唇畔弯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诡秘弧度，使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瞬变。
他端着那惊人一笑，玩笑问她：“这样如何？”
而她呆住。
深深吸气将奔涌的情思竭力收回，西泠对他一再撩动自己心绪的言行有些着恼，却又无处发泄，因为他是不自知的。他的一颦一笑对她有再大的影响力，也都是她自己的问题而已。只是仍难免惊叹，他竟然已能影响自己至此！而反过来却……
愤愤然撑起脸颊，她将语气放到最平常，开口道：“司徒，你喜爱过什么人吗？”
“很多人都值得喜爱。”恢复温文模样的司徒玥琤不温不火的回答。
西泠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对他完全不挑剔的博爱很是无语，但这么博爱的一个人，拒绝起别人来，还真是毫不留情的让她很意外。
“你拒绝了那老板娘，不怕伤了她的心？你忍心？”
是个有些逾越分寸的问题，她问的自然，司徒玥琤却也答的自然。
“不忍，只会误人。”语气淡然，带抹无奈。
“嗯……”西泠挑眉，某个冲动被叛逆不驯的个性催生萌发于心，“每个少女都被拒绝的这么彻底？无一例外？”
“泠儿姑娘对这种事有兴趣？”司徒浅笑，不答反问。
是，她有兴趣！她非常非常想知道，如果对象是自己，他会说什么，他会如何拒绝！
一鼓作气，她已张口……
“少爷，小姐。别院到了。”
一瞬的停顿，便是衰竭。
西泠扼腕！脸上竟不由自主的腾起了热气……羞愧莫名。
不待仆人伺候，她已推开车门，跃下马车，低头，快步，直直冲向大门！
“泠儿姑娘……”
司徒玥琤惊愣住，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她飞快飘远的气息。
只是……怀中秋朝的草案他还未转交，看来得让青瑜给她送去了……但，为什么？她怎么会突然就……落荒而逃了？
想来想去，司徒玥琤始终觉得傅姑娘的这种行为，只有这四个字能形容的贴切。
没错，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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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丫鬟宝珠特意准备的果真不反胃的食物后，西泠无比惬意的浮游在西域石砌成的浴池中，让散发着花香的清澈热水洗去一身残留的酒意。稍早奔进大门时的羞愧感也随满室雾气一同消逝，她全身放松，慵然伏上池边的雪白长毯。
枕着双臂，她闭眼让思绪沉淀，懒懒开口与重纱外守候的丫鬟讨教：“宝珠，你喜爱过谁吗？”
湿气弥漫的偌大浴室中，她的声音久久回荡，而丫鬟却迟迟未作答。
疑惑抬首，重重纱幔后，那个人影明明还在。
“宝珠？”
人影一颤，像是被点醒，而后严谨平直的音调穿过重幔……
“奴婢喜爱的人，已经不在了。他……”
猛然间“哗啦”一阵水声惊动一室安逸闲适，白雾四处逃散，平静水面乍起波澜。
宝珠早有预感，及时闭嘴噤声。
一室沉寂。西泠站在水池中，裸姿柔美而孤傲，像一株优美白荷，清香凛冽，在氤氲暖雾包围中，散发着清冷气息。
额前湿漉黑发遮去了双眸，发梢的水珠沿着峭寒侧颊，滑过抿成直线的双唇，在弧度完美的下颔短暂停留，跌落水面。
“我洗好了，宝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她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吩咐到。
宝珠一阵伤怀，她知道自己的开口必定会惹小姐不高兴，只是她习惯实话实说。心里其实也有个逾矩的念头，想知道小姐会如何应对……果然，还是彻底打断了……
群仙宴那晚之后，二小姐再未现身人前，只有她的木叶声，日日响起，伴随全府上下度过那阵冷雨阴霾。直到南院遣散那天，二小姐突然来到南院，开口留下了已经打好包袱准备出府的几名丫鬟，又请她继续当南院的主管丫鬟，且随侍自己左右。她以为，小姐是放不下少爷，可是一天天过去，小姐从不提起少爷，甚至不让任何人提起少爷。只要在她身边谈及，必定被小姐冷语打断。
有好几次，在丫鬟们晨起，天色仍暗的时辰，她看到小姐靠在少爷生前最爱的那扇窗边，神情冷漠的看着窗外那片竹林。日头一高，小姐又是往常的小姐了。
这样，究竟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二小姐对少爷，是有情？还是无情？
这些，大概只有小姐自己才知道吧。
收拾好本分外的情绪，她取过红木衣架上用香料熏蒸的衣物，转身走进重幔，伺候小姐更衣。
无双棉的系带裹胸，日曜丝的内衬，皆是绡雪纯白。在准备着外套时，西泠发现不是自己穿惯的那溪绢质长衫，一时顿住了动作。
“这是什么？”怎么看起来像某个讨厌鬼穿的东西？
“小姐，大少爷吩咐了，今晚小姐要出门，请小姐穿上这身锦绣衣裳。”
本来坚决排拒的心情在听到宝珠的解释后，乖乖妥协。
皱眉看着樱色锦绣布料裹上自己，贴合程度如同第二层皮肤，同色镶金紫边的腰带一系，玲珑身段一眼分明，西泠心中直叹锦绣民风开化。而后是薄如蝉翼有穿等于没穿的水色轻纱外套，直到踩上木屐时，她才慢半拍的抬起满脸疑惑。
“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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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灯会。锦绣的奢华风俗之一。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位锦绣的富豪名人主办一次，收入的一半捐赠全城百姓。它是城主的敛财手段，也是富人间的暗地攀比，但这些都不重要，对寻常百姓来说，它只是欢声笑语的绚彩一夜。
一下马车，西泠就被眼前一片闪烁华光晃了眼。从未见过的斑斓色彩，一同亮丽在锦绣繁星浩淼的深远夜空下。
“二小姐，您来了！”久候多时的青瑜笑脸迎上，目光触及小姐穿着，脸上顿时一红，兴奋高扬的声音与脑袋一并低了下去，“少爷在与主人家寒暄，二小姐可以先随意游赏，看中什么，只需出示这块身牌。之后会有彩灯表演，少爷会在流光阁等二小姐。”
接过一枚刻了锦绣文“段”字的身牌，正想向小仆了解更多关于灯会的事，抬头却只看到小仆匆匆远去的背影，走的飞快。
不愧忠仆，一通报完主子旨意，立刻飞奔回去伺候左右，果真忠心啊！
感慨的点了点头，将身牌随手抛玩，西泠不甚熟练的踩着木屐，小心但愉悦的走进了那一片震撼人心的壮阔灯海。
相同的穿着让她更轻易的融入到向来排外的锦绣城民中，感染了他们的欢乐，也收到了他们的热情笑颜。一路灯光辉映，小贩叫卖，热闹的就像那溪一年一度的……
轻松笑脸瞬间风云变色，脚步突兀一停，急于转移注意力的凤眸慌乱流转，定在了光芒耀眼的某处。
“这位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啊！眼光也不是普通的好啊！这件是西域的八宝树灯啊！您瞧啊，颗颗都是西域珍贵晶石啊，晶莹啊，通透啊，七城绝无仅有，仅此一件啊！”
路边一名小贩特别的说话方式让西泠僵硬的面容稍稍松懈。
“是么。”淡笑上前，伸手接过一盏精致小巧的八宝树灯。
“当然啊！您瞧这……还有这……”小贩仔细引导着她的视线，将树灯的精巧之处一一指明。
“哎，看桥上……”
“嗯，很俊美呢……”
身后的细微女声，在喧闹人群中本该是被彻底掩盖的，却清晰的钻进了耳中。是对某位男子的赞叹吧，比那溪女子的表达方式含蓄的多，语气中的情动向往却同样深沉。
西泠有些许的犹豫，最终没敌过心中的异样躁动，转头望去……
湖蓝，永远是湖蓝，静静流淌的一弯温泉之水。
在漫天灯海中，却更似一株盛放而不染不妖的濯世清荷。
他看，仿佛能赏这媲美天上人间的辉煌胜景。他笑，如同这片欢腾热烈中的每一个。
他从来都给予别人美好。他的人，他说话，他做事，他让天下人看到美好……风、华、出、尘、埃……
可他自己，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永远是漆黑，无止尽的黑，不安的黑，绝望的黑，窒息的黑。
这场令人目不暇接的灯火盛宴，他看不见，这些被盛赞的美，被惊叹的奇，被笑语的妙，他统统看不见！更多，更多，他从不曾看见……
为什么还要看？为什么还要笑？明明看不见，明明是那么痛苦的事，为什么要笑的这么温柔，这么美……他的不安，绝望，窒息，那些不美的情绪，要怎么办？
一直这么温柔，一直这么美，这么……令她控制不了的，情动。
情动，不移若山。
“姑娘啊！姑娘啊！别走啊！价钱可以再谈啊……”
小贩拿着八宝树灯，拼命招呼着突然大步离去的客人。而那女客，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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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灯会的主人家，他在约定的桥上等候小仆。
对锦绣并不像对那溪那般熟悉，加上灯会的摊位与人潮，他恐怕没办法顺利找准流光阁所在。
周围赞声笑语热闹一片，想必是番相当出色的美景，那么泠儿姑娘一定能尽兴。
算是对下午自己唐突的行为致歉，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今夜这样的欢快对她恢复心情有所帮助。
下午……只是一时失控，才会不假思索让那亲密的称呼从口中唤出。
泠儿……
总听秋朝那么叫，明净悦耳，在他心中滑过一道光。
清浅淡笑起……光。虽然这么说，这么想，但他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永远无法得知。
在少有的喟叹情绪影响自己前，他打开折扇，也动了脚步。
“司徒！”
略显焦急的低唤声拉住他步伐。
他停步，转身，扬眉。
“泠儿姑娘？”心中泛起欢喜，让他脸上的笑容更为温煦暖人。
西泠毫不避讳周围诧异目光，直直盯着那张无双俊容，眸心燃着坚定冷焰。
“你，想知道我填了哪两句吗？”
不等他回应，西泠一咬唇，心一横，伸手拉过他空置的左手。以指，在他掌心刻下笔划。